人间有过李煜
如果上天有灵,当记得,公元937年的七夕,他是如何将一个婴孩降生在古城金陵,他是如何赋予了这个婴孩天生的奇貌,骈齿重瞳,一如当年的舜帝和西楚霸王项羽。难道在一开始,天意就注定,他将执掌一国之玺?既如此,为何又在赋予他帝王之貌的同时,赋予他一颗文人隐士之心呢?
天意将吴的传国玉玺交给了徐知诰,从此,南唐如旭日东升,屹立于10世纪的中国,在一片硝烟中,独得宁静富足。此时的南唐,盛极一时,开国先祖更李昪,象征国势如灿烂阳光,历久不绝。
但是,又是天意,使备受李昪器重的二皇子景迁早早夭折,在李昪伤心踌躇时,梦中从升元殿西楹腾空而起的金龙,终使他不再犹豫,立皇储于景通,即南唐中主——李璟。子承父业,却已无烈祖李昪当年雄风。烈祖临终托付,终是负了。公元958年五月,李璟去帝号,自称“唐国主”,并将淮南江北14州60县土地割给了后周。
中主的穷兵黩武,已是南唐国运日蹙。此时的南唐,需要的,是一位有道明君,是具有政治才能和军事韬略的君主。可是,天意安排,景遂死,弘冀亡,中主的几个儿子,都陆续夭折了。于是,已失半壁江山的南唐,就这样,无可奈何地交到了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从嘉的手上。
公元961年七月二十九日,从嘉登基,更名李煜。“日煜乎昼,月煜乎夜”,真能为南唐缔造永恒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李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中主,使南唐卷入了10世纪的动乱,狼烟起了。一边,是战马的嘶鸣,刀枪的碰撞在碧血黄沙;另一边,从嘉,却依然隐迹书房,享受清风明月,墨迹书香。国势如何,他从未放在心上。“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他从来都是无意的,他要的,只是做个“钟山隐士”,只是能够拥有真我,真性情。或许,提笔,作一首新曲,填一首小词;或许,执酒,拈一朵鲜花,携佳人,共赏春色。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属于他的本心。
可是,他终究生在皇室,他自小目睹的,是为了皇权的手足相残,互相倾轧。他终不忍卒睹,于是,只有逃避,逃向他的书房,逃向那满屋的藏书。只是,无论他怎么逃,终逃不过宿命。
终于,他穿上了龙袍,登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座。只是,他的心里,何来丝毫快乐?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用无数的金银,换一时的苟安。终日纵情声色,只知歌舞宴饮,
他的种种作为,令忠臣扼腕,百姓寒心,可是,他的心,何尝没有痛过?“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他知道自己胸无大略,难与后周乃至北宋相抗衡,他所希望的,只是得保南唐半壁江山,不致使先祖辛苦开拓的基业毁在他手里,所以,他“无时不贡。无事不贡”。
风雨飘摇的南唐,勉力支撑着她日渐孱弱的身子,望着北宋的崛起,哀凄无措……而历史,却仍将它无情的考验,一次次地加在南唐的末代君王——李煜的身上。
公元964年十月,李煜心爱的小儿子仲宣突然夭折。十一月二日,病中的昭惠后蛾皇,终也与世长辞。国运已是日益危殆,至亲至爱又先后远去。《昭惠周后讳》,诔文千言,字字血泪。后主的笔下,心头,清清楚楚地,在滴血。
和风暖,拂落桃红,点点锦绣,为谁弄?
月华冷,漫洒寒宫,一地清辉,与谁共?
春正浓,花正香,曾是清歌一阕,胜却无限风光。
风满楼,雨满窗,而今挽词一首,道尽多少凄惶。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消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母子并悼,情伤何堪!
——李煜《挽辞》
上天,既生就了他的仁慈惠孝,多愁善感,又为何反复折磨这样一颗文人的心?
但是,历史到底是残酷的,天下分久必合,历史呼唤着一个有能力一统天下的人。这个人,不是李煜,而是——赵匡胤。
所以,南唐总是奇怪地错过一个个反败为胜,问鼎中原的机遇。甚至,满腔报国热忱的林仁肇将军愿以全家性命以及一世英名作牺牲来换得国家的尊严,李煜,也没有同意。似乎自从他登基以后,就一直摆脱不掉心底深深的恐惧。“赵匡胤”三个字,已经成了笼罩在他头顶沉沉的阴霾。他不敢,不敢用南唐的百姓,用祖宗的基业作赌注跟他拼。他太怕失败,以至于所有的胆魄、气概,都离他远去。
胜利女神留给他的,永远只是一个不屑的背影。而那迷人的微笑,始终如春日的阳光,照耀着宋太祖,照耀着北宋的土地。所以,在宋兵欲渡秦淮河,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之时,适时地刮起了大风,于是,金陵被困;所以,当朱令赟的“火油机”顺风顺水,直扑宋军战舰的时候,风向突变,熊熊的大火,焚毁了唐军船队,于是,援兵断绝,南唐的希望,也断绝了。
回想当年,如若后主采纳林仁肇之计,会当如何?如若后主听信卢绛之言,出兵灭吴越,又当如何?如若后主依商人之意,趁夜火焚北舰呢?“待月池台空逝水”,时光已如流水,一去不回了,南唐既已一次次地错过机遇,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
聪明如后主,又岂会不知?或许,他的一再逃避,一再妥协,正是因为他太清楚了。他太清楚南唐将来的命运,终有一天,南唐会和江南各国一样,为北宋所吞并。那么,能拖一日是一日吧,只要能得片刻苟且偷安,时时的进贡,他不介意;去唐号,称江南国主,他也不介意。
可是,纵然如此,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陷,后主,终没有信守他“聚室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的诺言,白衣纱帽,肉袒而降于军门之下。次日,随船北上,从此远离了南唐故国,开始了他三年的幽囚生活。
月如昔,人将离,曾是几度良辰,从今只堪忆。
雁南徙,人北去,多少愁绪难遣,随水东流去。
历史,终于宣告了南唐的灭亡,通往南唐故国的大门,在李煜的身后,沉重地关上了。然而,在此同时,通往“词中之帝”宝座的道路,却在他的脚下,越走,越通达。
想来,上天赋予他的“天骨秀颖,丰神清粹,姿貌绝美”,以及骈齿重瞳的帝王之貌,是否一早就昭示着,他将执掌的,是文学宝殿的传世之玺?所以,他一路走来,充满艰辛;所以,他注定要从人生的巅峰,瞬间跌至谷底。他的心太过脆弱,太过多愁,注定不可能被那一次次的磨难捶打得坚硬如铁,冷漠如冰。故国的凤阁龙楼,赐第的春花秋月,都会引起他的愁思,他的愧悔。“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后主,在这遥远的汴京,在锥心的痛悔之中,终于实现了他的凤凰涅盘。不错,在中国文化的史册中,李煜永远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名字。“金错刀”、“撮襟书”、“铁钩锁”,他的书画惊绝一时;“玉楼春”、“相见欢”、“虞美人”,他的词作永传于世。如果说,是那段幽囚岁月成就了他,那么又为什么让他早早辞世?何不再多给他些折磨?谁又能说,他不会有更多的惊世之作?罢了,终不忍如此对他,人间已有此“天籁”,还求什么呢?
公元978年七夕,一代词帝驾鹤西去。宋太宗的牵机药,给了他一夕的痛苦,却也结束了他42年的痛苦。当时,春风得意的赵光义,不知会否想到,多年以后,宋室江山的败亡,竟会与当年的南唐,如出一辙。这,或许是历史的戏谑?
无论如何,李后主,已经成为过去。不知他可曾如愿魂归秦淮,是否见着了魂牵梦系的故国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他的本心,他的率性,永久地在他的词作中闪现。他终究有着文人的无畏,他到底把他心底所想,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了。正因为是真心、真情,所以每读后主词作,感受到的,是真切的心痛,永恒的心痛;正因为是无畏,无惧,所以九·一八炮响之时,爱国学人“藉李煜的亡国之痛以激励国人愤起抗日”。
千载岁月,弹指一挥间。李煜的光辉,仍灿亮如昨日。他的治国之失,我们可以理解,可以包容;他的治词之工,我们为之骄傲,为之动容。
感谢苍天,让人间曾有过李煜。虽仅短短42载,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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