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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1 11:35 作者:陈赛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不过,我们大可不必为文字哀悼或惋惜。正如台湾作家唐诺在《文字的故事》一书中所说,文字的发展,始终有偶然机遇。这个偶然机遇,包括了众多的任意无端乃至于错误(误想、误解、误读、误写、误传……),合理的东西对它有意义,荒谬的东西同样为它所吞下,化为发展材料。
如果将汉字视为一个生命体,它的演化有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渐变,一种是突变。渐变,常常是由书写工具、材质的变迁引起。甲骨文笔画的硬朗挺拔,是因为刻在坚硬的龟甲之上;而金文笔画的绵软饱满,是因为金文是预先由黏土等制作于模具的内部后浇铸而成。隶书最初是刻在竹简上的(后来才用墨写),所以转折提笔间特别有一种雕琢的韵味。至于楷书的中正平和,是毛笔书写时代的字形逐步趋向规范和标准化的结果。宋体也不是某个设计师的设计,而是漫长的历史中,雕版工匠逐渐总结出的一套快速刻字的方法——将楷书变曲为直,钝笔变成三角,才形成了宋体最核心的造型元素。这不是一道命令下来改的,而是很自然的历史进程。一点一滴的演化,持续了数百年之久。起落笔的棱角,至今仍是宋体字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刻刀留下的痕迹。
相比之下,政治常常是最强大的突变力量。秦王朝为了政治的需要,发布“书同文”的政令,在全国推行“小篆”。小篆改变原先那种弯弯曲曲的笔画线条,整理出一种笔画匀整、便于书写的新字体。这是中国第一次有系统地将文字的书体标准化。更大的突变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国家推行简体字改革,2000多个汉字被简化和标准化。当年最早为简体字进行“整旧创新”的老专家们一直相信,汉字的笔画少了,每个人一生当中就节省了很多不必浪费的时间,可以把这些时间用在别的地方,是很有价值的。问题是,才不过十几年时间,用笔书写的文字大部分已被电脑文字所替代,今天再去论笔画的简繁多寡,几乎已经没有意义。
很多人反感简体字,理由大都是觉得它不美了。设计师刘治治却觉得简体字的问题不在“不美”,而在“无礼”。所谓“无礼”,不仅是指它抽离了旧文字中蕴含的传统中国式的情感迂回,更重要的是简化过程中的粗暴和不讲道理。而且,它不允许并置的存在,对过去是一种抹杀式的断绝。
在他看来,仅从视觉造型上来说,60年前的文字改革也是一次极其仓促的重构,从未征询过书法家或字体研究者的意见。这一点,当代的字体设计师们感触尤深。简化之后,汉字的框架变得很不稳定,视觉上的逻辑和标准遭到破坏,比如“广”这样的字,设计起来简直是噩梦。它是空的,根本站不住。上海以前有一个老牌子叫“正广和”,本来是很稳的,变成简体后,中间空了,没法填,显得很滑稽。再比如“言”字旁也是一个很难设计的偏旁,它影响的不是一个字,而是几千个字。
徐学成,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字体专家。从事字体设计30多年,是最早对简体字进行“整旧创新”的设计者之一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简化很大程度上切断了汉字“表意”的文脉。“汉字并非只是象形文字,它在漫长的历史中累积了丰富的外延,疆界越来越宽广。一个字并非只是一个字,而是一句话、一个故事,甚至是一首诗。但简体字改革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法,让它‘回归’到单纯的符号状态,只剩下识别的功能。它的疆界消失了。”
西方的文字从象形文字转化为拼音文字,一直被认为是文明的进步,因为信息传递的速度和效率都提高了。相比之下,汉字数量庞大,笔画繁复,难认、难写、难记;加之一字多音,一音多字,一字多义,一义多字,古今变异,方言俚语等等,的确是非常复杂的文字。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小孩子,要像中国的小孩子那样,花几年的时间,死记硬背好几千个字。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精英们将中国的落后归罪于文字的落后,是象形文字制造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阻隔,我们应该走拼音化的道路。这种对文字的工具主义态度,本是无可厚非的。文字最初的发明,就是为了很实用的沟通。问题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人对文字的感情一向是超越于功能之上的。
只有在中国,书法被发展为一种最高形式的艺术。这种艺术,不仅限于美学上的概念,而且与宇宙生命相通。有人说,中国人通过书法完成了感知世间一切现象的能力:“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撇”似风中竹叶,“走之”如海浪涌来……练习书法曾经是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国孩子的必修课程,这些字不仅构成他们今后理解世间万物的智性基础,一笔一画之间还涉及一种作为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的构建。他们从书写中领悟最初的为人处世之道,所谓“规矩”、“藏锋”、“欲左先右”……而正襟危坐的坐姿本身,就是学习一种对文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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